人類簡史 - 幻覺，必要的幻覺，以及超越幻覺

尤瓦爾的這本人類簡史是一本非常驚豔之作，作者以極其廣闊的思路和相當毒辣的筆觸，從人類心智發展的角度分析了人類文明的變遷。



開頭不久的一個結論就讓我對這本書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智人優於動物之處，在於智人可以構建共同的“想像”/謊言/神話，而共同神話使得人類的族群認同得以突破150個的數量上限，能夠達成更大範圍的合作。

這個論斷實際上也可以作為這本簡史的簡介，在此後的各個章節裡，作者一方面致力於戳破人類的各種傳統幻覺，把宗教信仰、組織規則、民族記憶、種族差異、社會價值觀等一系列人類認知想像中的不真實和荒誕之處都指出來盡情地嘲弄了一番——但他又絕非普通的虛無主義者，儘管一再戳破世間種種夢幻泡影，“你所堅信無非想像”，但卻並不認為想像即虛無、神話無意義，而是非常鞭辟入理地分析了這種種共同想像甚至偏見又是如何在人類社會組織中發揮重大甚至不可或缺的作用，以及製造種種難以應付的災禍和麻煩的。

這本書中有著無數妙趣橫生的視角和結論，比如“小麥馴化了人類，”——在一萬年前，小麥也不過就是野草當中的一種，只出現在中東一個很小的地區，但就在短短1000年內，小麥忽然就傳遍了世界各地，生存和繁衍正是最基本的演化標準，而根據這個標準，小麥可以說是地球史上最成功的植物。而小麥成功的秘訣就在於操縱智人為其所用，給自己大規模創造適宜的生存環境。而人類卻為了適應小麥和小麥農業，卻付出了無數健康、勞動、營養、人身安全方面的代價，哈哈！

不過，同一標準如果放在神經細胞比較發達，感受力較強的動物身上，就未必那麼樂觀了，金屬動物欄裡面幾個月就被宰掉的肉牛，儘管其種群在地球上的繁衍數目也達10億之巨（雞更是達到了250億），但這種所謂種群演化的“巨大成功”對每一個個體來說，卻只是巨大災難，即使野外瀕臨滅絕的野生犀牛，其單個個體的生活幸福程度，也遠遠超出被關在小格子裡幾個月養肥然後殺掉的肉用家畜。

而作者接下來把這種分析方法運用到了人類自己身上，作為人類共同想像的終極體現——文化，文化並不是某些人為了剝削他人而設計出的陰謀，而是因為種種機緣巧合所出現的心理寄生蟲，從出現之後就開始剝削所有受到感染的人。

這種說法有時稱為“迷因學”。迷因學假設，就像是生物演化基於“基因”這種有機信息單位的複制，文化演化則是基於“迷因”（meme）這種文化信息單位的複制。而所謂成功的文化，就是特別善於復制其迷因，而絲毫不論這對於其人類宿主的成本或利益。不管基督教、伊斯蘭教還是資本主義自由市場，所有這些“共同想像”的核心本能都是自身的傳播，而並非宿主個體的福祉——儘管為了自身傳播，它們無疑會努力使宿主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有利於宿主福祉的寄生蟲。

荒誕恰恰產生於這種宣稱和實質的差異之間，多神教的羅馬對只信一神認為其他神都是偽神（這等於反對當時羅馬帝國所有其他民族和宗教的合法性）的基督徒的迫害，有據可查的總數也只不過數千人，而寬容博愛的基督徒一旦掌權之後，自己內部的宗教迫害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能超出這個數字（更不要說對外了）。羅馬帝國奉基督教為國教之後的一蹶不振，和這種一神教的信仰排它性，也有相當大的關係，因為一個信仰不寬容的帝國，不但對帝國之外的其他民族再無任何吸引力，就算對自己疆界之內的凝聚力也下降了。後來東羅馬帝國在伊斯蘭教（雖然同為一神教，但伊斯蘭征服者在現實層面的宗教寬容要開放得多）面前的節節敗退，與此也關係重大，甚至可以說羅馬之後歐洲再無能力建立穩定的大帝國，和一神教的狹隘也不無關係。

但是，帝國的命運並沒有到此終結，因為當基督徒和伊斯蘭教徒彼此殺得難分難解，互不相容，國家與國家彼此交戰的時候，他們用起印著異教口號或敵國國王頭像的金幣可絲毫沒有抵觸情緒——沒錯，金錢成為了有史以來最普遍也最有效的互信系統，錢是人類最能夠普遍接受的“共同想像”，比起人類其他所有語言、法律、宗教和社會習俗，錢的心胸都要更加開闊，能夠跨越幾乎所有文化鴻溝，絲毫不會因為宗教、性別、種族、年齡或性取向而有所歧視。

這麼一看，資本主義世界市場秩序會統治全球，也就是絲毫不奇怪的事情了。當然啦，這並不代表金錢文化之下的罪惡就會消失，正如其他任何文化之下的罪惡一樣。金錢帝國帶來的影響也是有好有壞（儘管絕非均等對半），正如其他帝國一樣。

而接下來，作者談到了自公元1500年以來，人類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之下的差異——在公元1500之前誕生的所有前現代知識體系——像是伊斯蘭教、基督教、佛教、儒教等等，全都認為世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已經為人或為神所知。凡是典籍經典中沒有提到的事情，都不重要，不需要人類去操心。這種膚淺想像在發現新大陸的衝擊性事實以及接下來一系列的連鎖後果之下轟然破裂，而隨之誕生的是科學體系——人類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敢於（或者說不得不）承認，大多數重要的事情自己並不知道的知識體系。

而在這個勇於承認無知的知識體系之下，人類擁有的知識產生了爆炸性的增長，在科學的力量之下，人類第一次不但能夠了解自己是什麼，了解自己想要什麼，甚至能夠決定自己是什麼和想要什麼，作者提出了基因學、仿生學、電子智能三項領域的發展，並指出科學的迷因與智人混血的後裔，將能夠進化為一個甚至是多個遠超現有智人極限的新種族，這些新種族在眼下的這些智人看來將會強大得如神一樣，而阻止此類神血後裔誕生的技術難關克服只是時間問題，唯一真正的問題只在於我們對“他們”的恐懼（恰如過去一切狹隘文化當中，“我們”對“他們”的排斥和恐懼。）

然而，所謂自然人依靠的生物演化和社會人依靠的社會演化的隨機低效似乎已經陷入明顯瓶頸，而有意識有目的的科學研發的潛力還遠遠看不到盡頭，這個新的神話黎明的破曉之日，似乎已經近在咫尺了，又或者，當我們在大街上環視周圍，看到那些已經陷入移動網絡終端“魔掌”的人類，我們會問自己，也許，這一時代早已悄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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