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 - 都怪我,我從一開始就不該看柴靜
柴靜固然是我所見到中國目前最好的記者,但這多半是因為她能不斷地反躬自省,不求在體制內渾渾噩噩混一輩子。但真正從智識上來說,我對她有諸多不滿。
柴靜做新聞的大前提我就是反對的。她認為,只要理性溝通、親身體驗,就能同情地理解被採訪者的處境。這個前提先驗地認為人性有一個共同的基礎,在此基礎上兩個主體之間能夠“同情地理解”。在理智,或說“自我”的層面上可能確實如此,但理智只是很淺層的一種操作。在採訪戀足癖、同性戀、抑鬱症這類可能由於童年創傷產生的心理問題時,這種“溝通”、“交流”、“設身處地”、“換位思考”的方法就無能為力。柴靜怎麼可能做到同情地理解一個戀足癖、同性戀和抑鬱症患者呢?這時應該採取精神分析師的方法,和患者保持一定的距離(而不是認同患者),在患者的自我、他者、從自我指向他者的慾望,從這三者中找出患者的癥結所在。但柴靜不懂這個,因為她的知識裡只有胡適的老三篇:容忍,獨立,自由。
對李陽的採訪就是個絕佳範例。李陽說他和Kim結婚只是為了“做個實驗”,柴靜這時只是說:“那小孩會覺得,我只是一個實驗品”,李陽回答的理直氣壯:“挺好啊,有好的實驗品和不好的實驗品啊,如果我們把他實驗得很好。”一個好問題應該是:“你崇拜毛主席麼?”得到答案後就此打住。李陽自卑的童年、向強者投射的慾望,提供了一個教科書般的精神分析樣本。但柴靜不會分析,也不可能同情地理解李陽,她只知道“孩子是獨立的個體”、“孩子應該是自由的”,所以在聽到“實驗說”之後,她只能吃驚地表示:“可那是一個生命啊!”這有什麼奇怪?中國幾十億人在幾十年裡不都是生活在“實驗”中嗎?李陽的屌絲心理,不僅產生了他的家暴事件,也是微縮版的中國近代史。
在涉及製度問題的採訪中,她也缺乏足夠的政治、經濟、歷史知識,因此完全提供不了有價值的角度和信息。她多次採訪徵地的新聞,卻沒有對土地財政的緣由和性質做一個基本的說明(土地財政和分稅制改革的關係?土地財政收入是不是預算外收入?),反倒是在一次採訪中,由於採訪對象閃轉騰挪躲避問題,她在筆記本上記下“真是沒有道德底線”(大意)。後來她有所長進,知道自己沒文化,去採訪了周其仁和陳錫文。
但積習難改,記吃不記打。在最新一期的《蘭考棄兒》裡,她先對主管民政的副縣長說:“縣里有2000萬給某某中心蓋大樓,卻沒錢修孤兒院。”然後問了個巨傻逼的問題:“您覺得這是一個錢的問題,還是一個意識的問題?”這問題的傻逼還傻逼在兩方面:1,這是種“逼問”,受訪者在此條件下當然只能回答“這是個意識問題”,給受訪者預設了唯一答案,因此問題沒有實際意義,只能滿足提問者的施虐快感2,提出這樣的問題,柴靜顯然自己就認為縣里設立孤兒院是個“意識問題”,政府提高意識就行了,跟解決隨地吐痰似的。問題真正在於兩種關係:政府和民間的關係;縣級政府和上級政府的關係。這裡面可以問的問題太多:政府現在是怎麼看待NGO的,是仍然對NGO抱有抵觸情緒,還是願意小政府大社會?從經濟上,政府、特別縣級政府是不是有必要花一筆錢來辦一個孤兒院?縣級政府的priority是什麼?在預算裡、在工作上有多少是放在孤兒院的醫療、教育上(在教育支出首次達到GDP 4%目標的情況下,這當然不是意識問題,是政策導向如此)在設立公共項目時,縣級政府要經過怎樣的審批程序?錢從縣級政府自己的預算裡拿,還是上級給撥款?真正的信息在“how it works”,而不是“啊,不好意思,這次沒意識到,下次一定注意!”
舉一個好的例子。在講到46年的土改時,秦暉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角度:土改並不只是執行我黨的經濟政策,同時也是一種戰爭動員的手段——你都把地主鬥死了,國民黨如果贏了你還怎麼活?所以死了心的跟我們鬧革命打老蔣吧!這解釋了為什麼,在土地集中程度並不嚴重的地方,土改依然進行的很慘烈。這種說法提供了土改的心理動機,而且也不是瞎猜,這種逼別人髒了雙手、裹挾上船的舉動,在之後又重複上演:九大前,毛對周說:“你想潔身自好,對不起。我要讓你在中央全會上做劉shao奇的歷史問題審查報告。你乾淨不了。就算以後歷史翻案,你也難逃後人的責備。”
總而言之,以柴靜的知識結構,不足以撐起一個調查性新聞的節目。當然這都怪我,我就不該要求從她的節目裡得出這麼多信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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