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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熱分子 - 常春藤遮身的少女和頭戴花冠的青年




埃里克•霍弗40歲的時候終於結束了顛沛流浪的生活,有了正經職業:碼頭搬運工。在舊 ​​金山碼頭,搬運工是兩兩搭檔的。
有一天,和霍弗搭檔的是碼頭上笨手笨腳“最不行”的一名工人。霍弗驚訝地發現,這位搭檔連兩個人份內的活都沒有乾好,卻偏要幫助別的小組。如果霍弗以“窮不幫窮誰照應——當里格黨”的道德思維去想這件事,大概會把搭檔想像成無私奉獻的雷鋒式人物,不過霍弗是從心理角度想的,他想到:當你做不好分內的事,別人會恥笑你,但你幫助別人時,便沒有人恥笑你。

其實很容易理解,人活著,在溫飽之外,要的是一份感覺,被世界需要、被社會需要、被他人需要、哪怕是被一隻流浪貓貓需要的那種心理滿足感,我們傳統上把這個心理需要喚作“生活的意義”。

感謝這個“最不行”的工人,霍弗靈感一發,開始撰寫“群眾運動心理學”。作為基礎的是“管閒事”這一條:“一個人自己的事要是值得管,他通常都會去管自己的事。如果自己的事不值得管,他就會丟下自己那些沒意義的事,轉而去管別人家的事。”

霍弗自己的一生是與“畸零人”和“失意者”為伍的一生。那些弱者、窮人、被壓迫者、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人、逃犯、不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們概括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革命家把他們作為群眾基礎、革命動力、炮灰和信眾。難得是,霍弗自己沒有以“憤青”的姿態出現,他不批判“環境”,他解剖“群眾”自身。正是這種生活經驗和超脫的視野,使他的The True Believer: Thoughts on the Nature of Mass Movements成為研究群眾運動的“聖經”。

當一個人無力成就自己的時候,心理驅動力使然,他會盲目投身於某種“神聖事業”,好讓個人的責任、恐懼、缺點得到掩埋,好讓自己的情感得以寄託。至於投身的事業是政治也好、宗教也好、民族主義也好、法西斯主義也好、共產主義也好,都沒有什麼關係,只要這場運動能夠讓他渾然忘我。霍弗指出:“他無法被說服,只能被煽動。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所依附的大業的本質,而是他渴望有所依附的情感需要。”

在狂熱之下,一個口號、一句話或一枚徽章,都足以使他慷慨赴死。在狂熱之下,他獻出自己的自由,換來組織的信任,而在上級的命令下,“幹下流勾當”是無罪甚至有功的。狂熱者可以沒有上帝,但是需要一個光輝燦爛的“未來”、一個可以眾志成城的“目標”、以及一個可以同仇敵愾的“魔鬼”。

本書中很重頭的章節是關於“言辭人”(man of words)的。“言辭人“可以是教士、先知、作家、藝術家、教授、學者或一般識文斷字心存高遠的知識分子。與大眾不同的是,“言辭人”有一種特殊的虛榮,那就是被肯定、被尊重。霍弗說,幾乎每一個喜歡找茬的言辭人,一生中都有一個階段,在位者只要表現出謙恭和懷柔的姿態就可以把他爭取過去。要是當權的法利賽人曾經禮賢耶穌,尊他為拉比,那耶穌說不定就不去宣傳新福音了。如果路德早早得到主教職位,從事宗教改革的熱忱也許就會冷卻。普魯士政府要是授予青年馬克思一個頭銜和重要政府職位,或許他就不去編那激進的《萊茵報》了。我必須加上,如果蔡元培批給青年潤之一個北大圖書館的正式編制指標,那中國的歷史沒準都要改寫了。“不管一個抨擊當局的言辭人,多麼相信自己是為被壓迫者和受傷害者仗義執言的鬥士,他的動機十之八九都是私人的和個人性的”——有著不被承認不受賞識的“隱痛”。

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千篇一律都是由不滿的詩人、作家、歷史學家、學者、哲學家之類的人物為先導。正是因此,聰明的當權者應該放下架子、同言辭人結成同盟。如果所有的讀書人都是教士,那麼教會就是不可動搖的。如果所有的讀書人都是官吏,那麼現政權就比較穩固,說到這裡,該恍然大悟了吧,為什麼全世界都在組建文官政府,為什麼我們要廣招公務員,為什麼大學越來越大啊。

最令人頭痛的是沒有創造力的言辭人,他 ​​們有野心但是沒有能力,有抱負但是沒有才華,因此更沒有資格被政權收編,也就更易於將滿腔憤懣投入一個激烈的反叛運動。早在1941年的時候,皮特•菲爾埃克就指出:大部分的納粹頭子都有藝術和文學上的野心,比如希特勒試過搞繪畫和建築,戈培爾寫過戲劇,羅森貝格試過建築和哲學,席拉赫寫過詩,豐克試過音樂,施特來謝爾試過繪畫——不幸的是,他們的藝術野心沒能得到滿足,世界也因他們的不幸而更加不幸。

霍弗的這本書是脫下靴子瘙癢,搔得狠了,快感之外很有痛感。他的那些判斷比如“愛國主義是歹徒的最後歸宿”、“無私者的虛榮心是無邊無際的”,如果堂而皇之地擺放中國街頭,必然會遭到億萬人民的迎頭痛擊。不過呢,寫《烏合之眾》的勒龐是保守派社會精英,遭到大眾的痛扁那是“階級性”使然,而霍弗根正苗紅,一生不離體力勞作,是“碼頭工人哲學家”,說他是“叛徒”?三思啊三思。

心懷善意而又立場不堅定的人們應該銘記以下這段:“當希望和夢想在街頭洶湧澎湃的時候,膽怯的人最好閂起門扉、關上窗戶,蜷伏著以待怒潮過去。因為在希望(不管是多崇高和良善的希望)和它所帶來的行動之間,往往存在著重大的不協調,一如在《啟示錄》裡,傳布末日四騎士(飢餓、戰爭、瘟疫、死亡)將臨的,乃是以常春藤遮身的少女和頭戴花冠的青年。”

Source: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612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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